我一直在想,湖南汨罗楚塘那地方如果不出一个诗人,那就太不应当了。楚塘在汨罗江边,或者说,汨罗江在楚塘的土地上流过,从这里进入洞庭湖。这地方山青水阔。江,清澈而宁静;湖,博大而沉雄。屈原就把生命的最后日子安排在这里,把生命的永恒的脚印留在了这里。他老人家在楚塘的黄泥巴地里久久徘徊,也久久沉吟。楚塘的黄泥巴地特别的黄,也特别的深,一铲子下去,三米三十米地见不到一颗砂子、石子。这样的黄泥巴地特别地能吸收。因此,诗人的生命气息和诗歌气息,就全部留存在了楚塘的黄泥巴地里。这样的地方长出的庄稼和野生植物就特别的青翠和茁壮。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。汨罗江在这片黄泥巴地上流过时也是特别的清幽和蓝调。所以当任国瑞先生送上他的诗、词、联作品集让我作序时,我一点也不惊讶,因为国瑞就是土生土长的楚塘人。
我读诗人诗集有一个习惯,就是喜欢读他的童诗和情诗。童诗天真烂漫,情诗热烈清纯。这两种诗最原初也最本真,最少矫揉造作,无病呻吟,往往最能体现一个诗人的本色。我们来读下面四首小诗:
分果子
姑姑送李桃,问我分谁好?
李子给妈妈,大桃归姥姥。
扯猪草
放学扯猪草,猪儿吃得饱。
爷爷笑又夸,只有孙子好。
别离二首
一
江岸柳条垂,秋风切切吹。
山间桐树老,叶落为谁悲。
二
西风吹夜雨,万里系离情。
滴滴檐边水,秋声不忍闻。
前两首小诗,分别写于1968年和1970年,那时的国瑞还是蒙童小儿,穿着杈裆裤在楚塘的青山绿水里活泼,一不留神就溜出了两首童谣。这诗明白如话,随口道来,生趣可人,稚态可爱。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如此好诗来,看来要国瑞不成为诗人也是不可能的。后两首小诗当是情诗无疑。恋人分别,秋风吹来,梧桐叶落,蔬柳垂条,诗人心绪,是那么的伤感,愁肠百结。语不多,但极真切感人。
真正让国瑞成为一个诗人,我以为是在他24岁时的一次舍己救人行动。那是1983年,我们的任国瑞同志任楚塘公社(那时乡称“公社”) 党委书记。那一年洞庭湖发大水,年轻的任书记因救五保户老人被洪水卷入漩涡。后被救起,但已不醒人事。三日后更生 醒见白褂绕床,仿佛冥间来去一回。劫后生还,饶多感慨,发而为诗,就有了对自然生命的深沉思考。
我欲吞云梦,几为云梦吞。
至今人未死,犹可济苍生。
这首《溺而未死,病榻口占》的诗是奠定了国瑞作为一个真正诗人的基础的。这诗放达沉郁,既表现了作为年轻的“公社党委书记”的豪迈气慨,又体现了作为诗人的悲悯情怀。我猜想当时的国瑞一定是想到了两千年前沉江的屈子的。这个从小就在“屈子祠”、“屈原庙”(文革时被毁)穿梭、玩耍的楚塘人,自然是潜移默化了一种屈原情结的。他在想着,洞庭湖怜悯这个年轻的生命,是想让他成就一番事业,承继楚辞精神啊! 人的成功是需要某种大事件来启动的。《溺水未死,病榻口占》,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成就了作为诗人的国瑞。自此之后,楚塘任国瑞就不是楚塘任国瑞,而是社会的任国瑞,自然的任国瑞,诗人的任国瑞了。诗歌的大门向国瑞徐徐打开。天下百性苍生,天地万事万物全都纳入诗人的怀抱。诗人胸胆开张,诗笔自由放纵,诗歌御风而行。诗人在天地间行走,诗歌在天地间响亮。由此我们便能读到国瑞的许许多多的好诗。
“峡水蓝蓝峡岸青,朝漂红日夜漂银”。
——《过三峡》
“日从云海出,松自半空悬”。
“偏头一个景,抬步两重天”。
——《游张家界》
“秋水长天烟浩渺,落霞孤鹜浪斑澜”。
——《重游洞庭、君山》
“六字奇冤千古恨,一楼好景五洲雄”。
——对联《题花明楼》
“江口似盆能聚宝,码头如扇好停船。”
——对联《题望城靖港铁扇子码头》
国瑞的诗无论是描人状物,都能做到准确传神,生动形象,锦心绣口,自成篇章。尤其难能可贵的是,百姓苍生进入他的笔端,他的诗就时时涌动生命的“血潮”。我以为这是一个诗人最最重要的东西。一个诗人如果仅仅是搔首弄姿,把玩风月,而不能铁笔钢刀,入骨入血,那是算不得一个真正诗人的。诗人就是要直抵生命的滚烫血肉,沉入底层的深度思考,张扬社会的人文精神,那才是人类良知的诗意表达,生命尊贵的快乐歌吟呵!且看:
“纵使钱能除旧疾,又生心病复谁医”。
——《药费》
“哪看民命无辜毙,桥塌楼倾起血潮”。
——《工程转包》
“怀中紧抱钱千万,哪有心思做仆人”。
——《卖官》
“煤鼠通神钱垫路,民心少雨叶生黄”。
——《无人愿任临汾市委书记》
这样的诗读着,会有一种苍凉、一种感动弥漫开来。你会沉重、沉思,并且振作。诗句后面涌动的是诗人的博大与仁慈。这是诗人的风骨,也是诗歌的力量。
诗、词、联、曲、新诗、书法,楚塘任国瑞,可谓十八般武艺,样样通晓。且得心应手,随叫随到。国瑞的旧体诗词虽然没有给我以雷霆般的震撼,但是给了我雨后的箫声和灯前的剑影。他从乡间,从原野,一步步走来,所到之处,无不留下他的五彩斑斓。他把艺术的芬芳洒给了这个世界,我们的生活因此浸润而甜美。
2009年10月6日南园 |